2010年1月23日
2009 年漸遠,2010年蹣跚上路。但不論是09還是10,都不幸屬於兩個不好稱呼的十年,我們總不能叫未來的十年做「十年代」吧。八十年代就不同了,堂堂正 正,碰巧還遇上這麼一個着力於那十年的藝術家。讀楊學德的《標童畫集四之我恨我痴心》,我更相信八十年代會因他的漫畫而得以好好保存、靜靜生長。我也發 現,懷舊除了需要心思細密,原來有時還需要一點肆無忌憚,結果反映出來的,就是一個人對於生活和記憶的自信了。
這樣開頭可能有點古怪,因為楊學德的漫畫不論內容或畫風都向以古怪核突見稱,單看今回的封面——沙灘上一個淌着淚的憂鬱男子身旁,是個一望而知過時 了二十年的噴煙女子——或他在書中展示的sketch book,都能知道那古怪核突名不虛傳。可別忘記,〈我恨我痴心〉還是劉德華的名曲之一。
不避鄙俗 不扮高深
但楊學德最厲害的地方,恰恰在於他總是一方面不避鄙俗、不扮高深,另一方面又不避開人人都應該有的那些比較認真的時刻,不扮無聊就是他的全部。不避 鄙俗,所以他才會如此擁抱九龍和旺角(誰能忘記他在第三集《門外漢》寫那間「搞不好不睡覺」的「大家直」),才會如此擁抱自己的AV經歷(他應是全港最用 心於這題目的漫畫家了,第一集的〈放不下〉或刊於《字花》16期的〈A上A〉就尤其刻骨銘心),才會如此擁抱自己的麻甩(哈!他一定非常喜愛枝竹火腩 飯); 不避認真,譬如今次就有寫他中學暑假經歷的〈暑期工〉。
那時高樓不多 夜色純美
朋友都找到工作了,只餘他一個修讀了個無謂的塑膠注塑課程。明明幾句之前才看他如何將塑膠注塑仔細地類比為性交過程,筆鋒一轉,旁邊竟是張星夜下一個人在船尾看海的圖畫,他還這樣寫道:
上船後發現自己是毫無跳舞天份的,面皮薄的我只好退到船艙外憑欄扮性感,不懂吸煙又裝不成很cool的浪子,就只能戇居居地望着二十多年前那幅維港夜景,那時代高樓沒有現在的多,但夜色卻純美得很。
好像連畫面都安靜,像尚未有幻彩的夜空。除了中學生活,他對八十年代確實有種迷戀,否則,在第一集就不會以重播的《季節》為寫生對象。他最擅長的人物,也不會無論髮型服飾抑或說話語氣,都以八十年代為依歸。
藝術靈感源於記憶
楊學德比較認真的時候,常常都與回憶有關。今次在《我恨我痴心》,既有他以兩張相隔十年的相片對照寫成的〈細雨何文田〉,又有由自己一張六歲時的畫稿說起的〈小怨男〉。這種夾雜在胡混中的認真,總是特別吸引人,正如他在《不軌劇場》的後記說的:
小學時代你我總會在小息時、放學後,喝着荳奶或啜著果汁冰條,一邊閱讀《牛仔》和《史諾比》,這些作品不會逗得你狂笑,不會令你熱血沸騰要找人比試 武功,更不會搬弄出甚麼魔法妖術令你沉迷,有的是人與人之間沒機心沒計算的關懷,對簡約、純樸生活的追求,怎麼到了現在這些最基本的標準也變得罕有了,我 們什麼也要求more, more, more!
這樣平實的文字,原來非常好看。
所以邊看邊想,不知道所謂創作靈感之於楊學德,又會是如何一回事。一來他好像早已豁了出去,常常都以能步拍檔小克的後塵為樂,寓創作於各種回應當 中。二來這令我想起希臘神話故事中,後來泛指藝術靈感的繆斯(Muse)的母親,正是記憶的女神內摩色奈(Mnemosyne)。希臘人這種想像實在有 趣,因為藝術靈感都源於記憶。楊學德的確沒怎樣刻意找尋靈感,反而是用心好好記憶,讓那些否則就給永遠忘掉的細節和日子,在他這種回憶與畫、畫好回憶的互 動裏重生,所以他的故事往往都真是故去之事,然後又因着創作而回來。
沉迷於無聊細節
回憶要準確,所以楊學德在書的最後一部分,竟是着力於理應最難記起的夢。他就成了那個藍色的人,穿插在不同夢境之間,而且常常都有種半夢半醒的驚 慌,一如在夢中的我們。懷舊要仔細,所以兩篇〈十本好書〉,除了非常有益身心,還因各書的編製取材,展現了某種一去不返的時代氣息:《新女兒經》、《太平 山下搜奇錄》、《複雜社會中少女交友戀愛應付法》等等,無一不令人心曠神怡。
我深深明白,用這樣的方法寫楊學德還是非常古怪的。第一,側重內容和文字,很容易就令人忽略他優秀的畫功。一個朋友就曾向我仔細講解《門外漢》裏 頭,那篇關於時間究竟過得太快還是太慢的〈太匆匆〉,當中的用色與分鏡是如何聰明準確。《錦旗藍田》裏那張有人在梯口吸煙、有人在床上看書、有人在窗口放 風箏的屋村透視圖,更是一看難忘。第二,無論怎樣寫,那個引人入勝的閱讀過程還是完全沒法表達出來的,何況楊學德還是個這樣沉迷於無聊細節的人。所以他的 「十二最愛」之一才會是「警訊裏的壞蛋」,也所以其中一人的衫上雖是I Love HK,下面卻是有小字寫着 ISLAND。無謂嗎?但如此一來,這「我愛港島」就與第二集的主題「消滅九龍」遙相呼應了。總之,創作對他來說一定首先是自娛,總得先要令自己快樂;很 好,結果我們都很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