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報專訊】楊學德,一個人,站在大香港的十里洋場,用極其個人化的筆觸,強勁的色彩,紅橙黃藍綠,塗在漫畫本上,地道的混雜語言,廣東話英文流行潮語,像畄一杯奶茶,把香港這十年八年的光景活現紙上;不是洋洋灑灑的文化評論,不是《打擂台》或《烈日當空》等新一代港產片,也不是RubberBand、Mr.的言志流行曲。楊學德、小克、李香蘭等風格強烈的漫畫家,在九七後新貧舊富裂痕日深的香港,從不同的成長背景中,聚焦於個人視野,為香港作詮釋。
在《標童話集1》,楊學德記載了一段感觸﹕「當時的《東touch》總編輯金成在邀稿時只拋下一句﹕『我要一個屋村仔的故事。』這個漫畫專欄便給定性成現在那麼『草根』、『麻甩』的格調,害我最初妄想以愛情/感性故事來吸引女讀者的企圖徹底幻滅。而小克就大受少女歡迎……」
阿德的畫風,有人說騎呢,有人說偏鋒,但看過最精準的形容,是「完美的醜陋」。毫無疑問,如果我們用一般的「靚唔靚」來比劃阿德的風格,肯定捉錯用神。
縱然他的作品未必獲得那些kawaii女少青睞,但並沒有影響到他漸受注目,並逐步走入主流。《標童話集》已經出到第五冊(其實,這個書名真係好麻甩),而他最近的搞作,是跟謝立文合作,炮製富有楊學德特色的麥兜。與其說阿德的風格進不了主流,更準確來說,他正在介入主流、製造主流。
愛歷史不同懷舊
可能因為成名作《錦繡藍田》以藍田鸷為背景,很符合近幾年香港社會對舊式公屋的無限聯想,阿德很快被定位為「懷舊類型」的作者。不少過去的訪問,都圍繞覑藍田、公屋等題材。
的確,阿德對過去的事物有一種情意結,自覺「對舊時代舊事物有較強的感覺」。他會剪貼舊報紙、收藏舊雜誌。冷戰時期的報章雜誌,他都有收藏。對香港的歷史,他希望好好把留住。但是,對所謂「懷舊」、「集體回憶」等關鍵字,他不盡認同﹕「時常講的『集體回憶』,好像都指向一些大家共同經歷過的事情,又或者是一些修飾得很美好很漂亮的東西。但是我不相信那一套。我想講大家不知道,和不一定教人快樂的歷史,不是純粹共同經歷過的東西。
「聽說不少國民黨的老黨員都住在藍田,因為近調景嶺。細個的時候,每逢雙十國慶,很多人都會掛上青天白日旗,我也照辦煮碗,掛了一幅,竟然被老父瘗到飛起,幾乎要打我。那時,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大左派。」這種左右派拉鋸下營役求生的故事,其實「很香港」,但《獅子山下》和《歲月神偷》都很少提及。
發掘香港歷史的未知部分,阿德視為興趣,也自言因為對香港社會的現狀太多不滿。但其實,這包含了他對歷史的執著。他想畫歷史,但對阿德來說,了解歷史,呈現歷史,是一件大工程。人類足舻,源遠流長,阿德關心的歷史,由古希臘開始,要講香港史,至少要講盡一百多年殖民經驗的起跌。下一步,他很希望蒐集資料,做一些訪問,了解香港整段殖民歷史和香港潮州人的故事。
獨立漫畫圈的生存形態
阿德、小克,不時在各自的作品中交錯出現。一年前,我們跟小克對話完畢,已經決定了要認識阿德。這次訪問阿德,小克也在。他倆相識多年,碰面卻見外一番,握手互相介紹﹕「我係小克」、「我係阿德」,然後笑說「我懐平時都係咁……」在阿德和小克身上,不難看到對方的存在,他們的對話,道出了本地漫畫圈目前微妙的生態。
小克﹕「我經常建議阿德到大學兼職教學,一方面幫補收入,同時從學生身上捕捉年輕人動態。」
阿德﹕「呀……我都唔擅長教書,冇小克教得咁好。還有,我唔想為學生的生命負責,哈哈。」
小克﹕「阿德是山羊座,山羊座的人都係咁,特別欠缺自信。」
阿德﹕「我拿起畫筆,返到漫畫內的世界,特別神氣。」
小克﹕「但是,你們有沒有察覺到,他的作品內,最神氣的都是小人物,無名英雄?」(一邊翻閱《標童話集5》)「嘩!個拉頁又係月曆,一年畫幾個月曆。哈哈哈哈!」
香港漫畫 拳腳蠻勁打出來
笑聲背後,有一段不長不短的香港漫畫發展史。回顧過去,概括而言,香港漫畫早年曾有《財叔》、《老夫子》、《十三點》。市井草根味道甚濃,其中有少許民族身分,但更多是地道的日常生活,嬉笑怒罵,扺死搞笑,都是小人物的感觸。到八十年代黃玉郎、馬榮成的「大佬帶醩仔」的「中小企」形式,創造商業奇蹟之餘,生動道出香港基層的自豪與奔放。香港就在拳腳中,功夫中打出來,盲拳打死老師傅,翻新傳統創造香港風格。那時的漫畫「風格」與拳腳大特寫,充滿香港八十年代的蠻勁。
香港傳媒生產,曾經出現過很多「王國」。TVB固然是其中一個,而漫畫界,一定是黃玉郎。有一段時期,玉皇朝就是漫畫界的TVB﹕工廠式作業,精細分工,每個人都為公司生產創作,以生產劇情故事為主。「王國」風光的時候,就是所謂「畫畫」可以搵食,甚至「好好賺」的時間。及後流行漫畫沉寂,偶有利志達等給讀者驚喜,但整體上漫畫作為「中小企」的日子已是明日黃花。如果以「好好賺」作為比較的基礎,香港漫畫的風光時代的確已成絕影。但是,王國倒下,反而讓庶民自找新路,若看創意的闊度,整個漫畫創作事業,可能是方興未艾,甚至百花齊放。
今天楊學德、小克等人的冒起,是新一波本土漫畫的指標。他們的作品與創作生態與個人分別十分明顯。他們都是以前人為創作單位,十分自覺地呈現本土,並非如前人般說個動聽故事娛樂大家;新一代本土漫畫人直接道出政治評說及本土追求。他們的作品不單是畫作,也是自己的生活;他們或多或少實踐個人化的生活方式。楊學德不追逐偽意志與先鋒品味,他的含蓄消費讓他可以維持個人化的創作與生活。小克現居杭州平時足不出戶,消費有限,心力用於創造與靜觀時代起跌。可以說,他們生活上的堅持,就是他們創作上的基礎。
阿德說﹕「以前的人畫漫畫,可能最終真的想做李嘉誠,但現在一定不會。」
在《錦繡藍田》,阿德形容﹕「我相信每位從事插畫工作的朋友,必定曾跟我一樣發過誓,早晚要畫自己真正想畫的東西,不要再為什麼客戶出賣自己的興趣,雖然這個客戶是來自跨國企業,好吧我暫時還是繼續畫,但終有一天要達成心願。可能我一直沒有得到跨國企業客戶垂青,所以能夠從容地還願,過把癮再餓死也算條好漢,兄弟們我先走一步。」這個「先走一步」,終於要了很多步,雖然,賣書的收入,仍不夠交租。
小克和阿德都同意,現在畫漫畫的,已經不能依靠賣書生活。小克除了兼職教書外,還曾經做過生意,賣自己的漫畫精品。阿德則偶爾畫一些商業插畫。而上次訪問的李香蘭,除了做創作外,也教畫畫。一人身兼數職,個人爛漫加上半點商業搞作,是生活的常態。
小克和阿德都認為,在這個行業內,其實還有各種生存方式﹕「智海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他很有堅持,基本上不做純commercial的job,或者要覺得有意義才做。同時,他會申請外國一些artist in residence的fund。當然追求的生活方式跟一般人很不一樣,例如他覺得住一間細屋很舒服,鍾意種菜,消費很少。」
這令我們想起李香蘭的山邊小屋,記得她說,坐在屋外挑望沙田,就是一個下午,用不覑錢。
以前的漫畫人,在漫畫王國內工作,與王國榮辱與共。王國傾覆,唯有各安天命。現在這個漫畫作者的網絡,各人忙覑各自的事,也清楚大家做什麼。偶爾,一些較大型的計劃,例如幾年前的藝術中心搞的「漫畫工地」,或歐陽應霽(阿齋)推動的《鯝鯴》和《春卷》,他們又會走在一起,大幹一番。
歐陽應霽負責中場交波
小克和阿德均認為,阿齋是讓他們認識到香港有另類漫畫的前輩。阿齋在雜誌介紹歐洲漫畫固然令他們眼界大開,他畫的「神奇鎹喱」也讓小克和阿德觀摩到另類畫風。阿德說﹕「以前榮念曾也有畫過一些另類的東西,但對我們來說是遠了一點。反而成長的時候剛剛好接觸到阿齋。」很多年來,阿齋一直是這個行頭的前輩之一,他們形容﹕「只要阿齋有計劃要埋班,大家馬上答應,唔會考慮。」可以說,阿齋是漫畫界的曾志偉或明哥,審視宏觀環境,運用各資訊、網絡,為漫畫家的圈子注入新的活水。
你懐覺醒未?
八十後、九十後的創作人之中,較為醒覺的一群,不少都有上述特質——個人化、從生活出發、有強烈的自覺與自省。然而,小克與楊學德有別於青年創作人,他們成長於殖民香港,深刻知道藍田鸷那些陽光燦爛的慘烈與溫柔,亦體會九十後香港的迷失與奮進。橫跨世代的經驗,讓他們的作品特有歷史感亦有當下的憤怒。
最近,小克寫了首一歌詞,題為《覺醒字幕組》,幾句歌詞,點出了一些憤怒與期望﹕「終於一家破碎支離/打機先可制勝出奇/遊戲規則要你減肥/捱夠未/傻夠未/輪到地球懲罰你/你話進入新世紀/我問你喂醒覺未/你話你無錢會死/我問你使乜顧忌」。小克相信,踏入廿一世紀,整個地球的運勢會有大轉變,將有很多難以預測的巨變發生。與其純粹關心下一代的未來是好是壞,不如鼓勵他們把握機遇,建立一個新的遊戲規則﹕「有時我和身邊的朋友反而希望,不如真的來一個大爆炸、大災難,一切重新開始,看看年輕人會建立一套怎樣的規則。如果真係做到大家唔使返工,不知幾爽。」他覺得,與其被困於令人窒息的現實框架,從較超現實的角度出發,反而捕捉到更多可能性。
訪問結束時,馬傑偉與梁款不約而同向他倆發出邀請,希望結合他們專長的創作和學者們的研究成果,兩條腿走路,合作發掘香港被遺忘的歷史及可以再生的可能,不要辜負跨代的視野和經驗。
文 鄧鍵一 馬傑偉 梁款
圖 葉漢華
編輯 蔡曉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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